熊曼 | 她回过神来 有雪花从枝头簌簌落下
留 守
雪落在水面上,很快化掉
两只野鸭子出现在水中央
雪落在远处的田野和山坡上
也落在王小朵扑闪着的睫毛上
偌大的池塘边,只有王小朵
在洗衣服,擦鼻涕,呵气
每擦一次她就想好了好了
就要洗完了。每对着红肿的手
呵出一口气,她就想好了好了
冬天就要结束,姆妈就要回来了
养鹦记
买下它们的同时
我准备了笼子,水和食物
想到它们需要长久面对冰冷,单调的笼子
我又准备了吊环,云梯,鸟窝
和一小块棉絮
现在我的付出好像有了收获
高兴时它们会叫几声,并跳上我的肩
顺便看看外面的天空,天空真蓝啊
但我不打算开窗,我的爱局促,狭隘
只能在封闭中进行
分 享
通常是,我买到满意的裙子
我想起母亲,想让她也穿上一模一样的
我们去逛街,被人一眼认出母女关系
现在是冬日,没有槐花在枝头微微颤动着
洒下清甜的香气。我在郊区的房子里啃苹果
泛着红润和光泽的果子,真的很甜呢
有一刹那我陷入恍惚,我想让你也尝尝这味道
秋
那时候棉桃开花了
我的目光追随着它们
追到哪里,哪里就开出一小朵一小朵
粉色或黄色的喜悦
白白的阳光烘烤着一切
在它之下的事物
我看到荸荠墨绿色的叶子
倒伏在湿润的水田里
由此想到它酱红色的果实
正藏在腥黑的泥土下
想到它甜蜜洁白的果肉
我咽了一口口水
我背着妈妈缝制的帆布包
穿着一条艳丽的花裤子
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
走了很多年
没有迫切的事情需要完成
没有爱恨在前面等待我去心力交瘁
我也是一朵正在打开身体的
干净的棉桃花
给她
给她红裙子和棉花糖
给她嘟着嘴说不的权利
给她桃花,菜花,金银花
把它们别在发辫上
给她一段香气
等她长发及腰
给她颠沛流离
让她心生荒凉
再给她一段爱情
让她吃小醋做白日梦
看看时机差不多了
爱情鸡飞蛋打
她心一横嫁人
给她泪水,争吵,沉默
给她回忆,悔恨,自我锻造
一个收敛了刺棘与翅膀的人
靠不多的温暖活着
温暖喊:妈妈,妈妈——
她回过神来
有雪花从枝头簌簌落下
回 溯
他砍来木柴堆放在院里
想起妻子的嘱咐
又将桂树种在房前
夏天时他垒了厨房
推窗可见菜地
期间他生病
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没有
现在他走进走出
和邻人交谈着
打量着这孤僻之地
空荡荡的住所
大理石反射雪白的光
风从窗户缝钻进来
他并不介意
他抚摸着木头和墙面
想着他一生的荣耀和归宿
尽在于此
天暗下来
溪边担水的少妇,眼睛越来越亮
她要赶在天黑之前,浇完坡地上的红薯
扁担被她从左肩挪到右肩
水花溅出来,淋湿了夜晚的睫毛
她的小女儿坐在地边,一遍遍唤着妈妈——
她应答着。除了声音,她没有更好的安慰
山风吹拂着,送来木柴燃烧的香气
她加快脚步,在更深的黑暗到来之前
野
钻出水面的野鸭
抖擞羽毛时飞溅出的水珠
是值得注目的
一卷旧书的中间部分
谓之野史
读来令人荡气回肠
我曾从野外带回一包泥土
因为没有合适的种子
只好让花盆空着
某日那里冒出一抹绿色
夏天来临时
红色浆果挂满枝头
野生的,神秘的
旁若无人的样子
我一直惊异于自然
那无处不在的力量
最初的光芒
一九九六年的夏夜,有风拂过
矮墙边的植物和它的影子晃了晃
两个朴素的少女坐在竹床上
研讨一个古典的侠义故事
萤火虫在黑暗中飞舞,星星在头顶闪耀
它们的光芒,还未被人间灯火淹没
以至于后来,当他从书本中抬首
问我萤火虫是什么样子,我已不能准确描述
我为不能提供给他最初的光芒
而感到愧疚
养育男孩
当他小时
请给他爱,很多很多的爱
当他开始长大,给他一些障碍
让他跌倒,流血,疼痛
再给他一些破碎
让他在暗夜里啜泣,并生出翅膀
还要给他空气,阳光和流动的水
让他在其间奔跑和跳跃
最后,把他送到一个女人面前
告诉他们,要相亲相爱
安全距离
大量的人涌上街头
大量的汽车尾气在排放
大量的房子,空置的,拥挤的,温暖的,冰凉的
大量的词语,在海水里漂浮着,碰撞着,寻找着
我要站在远一点的地方
与你们彼此打量,并视对方为异类
我需要将自己投入枯燥具体的生活
并在手心里藏一枚绣花针
以便刺疼麻木的神经
宿命的雨
那落在池塘里的,成为池塘的一部分
那落在树叶上的,成为空气的一部分
那落在车窗上的,成为唯心的一部分
速度使它变成急促,潦草的事物
江汉平原的八月在窗外一闪而过
炊烟被氤湿,绿色摇摇欲坠
我看着它们不断落下,一颗颗精子
在奔赴人间的途中,发出了潮湿的叹息
熊曼,1986年生,湖北蕲春人,现居武汉;有组诗见《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刊、《长江文艺》等。并入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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